问药Ⅱ之树之心

【艾:也称冰台、医草、艾蒿。味苦,性温,无毒。有艾成长如人形,五月五日鸡未叫时采集为佳。晒干、研磨成粉,制成艾条。点燃时其气味能驱赶毒虫毒蛇,能驱散邪物。】

1

医院最好的加护病房里,老人形同枯木的身躯躺在病床上,好几台精密的医疗仪器围绕着他,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嘀”声响,屏幕上是各种不同颜色线条组成的图表。

然而这些数值都不太乐观,主治医师和几名护士在老人病床旁边低声讨论着什么。老人闭合着双眼,由于药物的作用他看起来很安详,然而他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团不详的阴影,那是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打转。

谁也没法把这个濒死的老年人与当年叱咤风云的商业狂人联系在一起,他拥有几乎无限的金钱,财富同时赋予他非凡的地位和权力,然而人类的一切在死亡面前脆弱得如一张发黄的旧纸,一碰就碎。

老人名叫李周平,他年轻时从乡下到大城市打工,可能是天赋异禀,他白手起家建造了自己的商业王国,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现在,李老爷子七十多岁了,恐怕他辉煌的一生也即将走到尽头。死后,无论他曾经拥有多么响亮威风的名号,也不过是刻在墓碑上的寥寥数字。

病房外,一名少年透过病房的玻璃窗默默注视着病床上的老人,他有一张素净的脸庞,鼻翼上几点雀斑,显得很年轻,又还有点孩子气,应该是个还在念书的学生。然而他的表情很沉重,目光中并没有孩子的天真。

突然,病房里的仪器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原本神情安稳的老人突然面露痛苦,与其同时医生神色大变。窗外关切的少年也焦急起来,明知道是没有用的,他还是把手放在了玻璃上,好像想紧紧捉住老人的手。

一旁的护士扑过来,把玻璃窗上的百叶窗帘关上,顿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他知道里面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那是现代科技与死神的斗争,这样的情况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最近是越来越频繁了,医生也委婉地表示,李老爷子恐怕是该准备身后事了。

这时,少年听到熟悉的高跟鞋和皮鞋的声音,他知道是什么人来了。果不其然,远远的便已经听到亲戚们的说话声。

“我说啊,爸爸情况都这样了,我们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就没人跟律师谈谈吗?”一个女声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哎哟,姐姐你这么着急呢?都巴不得老爸早点死了?可惜啊,老爸死了公司也轮不到你手上,不然我怕老爸死不瞑目啊!”一个男人搭话,语气相当刻薄。

“你们别吵了,这可是医院呢……”还有一个人说道,听起来有气无力的,马上就被最开始那个女人的嗓音压过去。

“哦哟,这时候才来摆大哥的架子,早干吗去了?早些年不是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回来求助家里吗?怎么知道爸爸快死了就巴巴地回来了,我替你说了吧,你就是想回来分遗产的!”

“……既然你知道要喊我一声‘大哥’那就说明我还是季家的一份子。”

三人吵着吵着,来到少年面前的时候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这三人是季老人的三个儿女,分别是长子、三女和么子,也就是少年的大伯、姑姑和小叔。但是这三人看到少年却都没有露出多少温和的表情,也只有大伯点点头当做打了招呼,另外两人对少年视若无睹。

这也不奇怪,因为少年虽然名义上是李周平老爷子的孙子,但其实他与李家并无血缘关系。除了这三人,李老爷子还有一个排行第二的儿子,他娶了离过一次婚的女人,那女人是带着一个小孩嫁进来的,那个拖油瓶就是他。他记得那时候自己不姓李,妈妈嫁到了李家后,他才改了名字叫李海风。

明知道他们不喜欢自己,李海风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姑姑脸上堆着笑道:“海风,你妈妈又让你来看望爷爷啊?她也真是有心呢,其实你们母子俩也不用这么辛苦的,毕竟二哥过世后你们跟我们家也没有关系了嘛。”

姑姑的笑是奚落的笑,是轻蔑的笑,是说身为李海风继父的李家第二个儿子死后,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就该远远地滚开了。

“姐姐,你这可就不懂了吧。这时候才是该表现的时候啊,人家妈妈清楚得很呢,指不定老爸什么时候清醒一点儿,睁开眼一看,呵这不是海风吗?这孩子多有心啊,指不定一时感动,就——”小叔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右手拇指和中指碰在一起蹭了蹭,做了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动作。

李海风很清楚姑姑和小叔不喜欢他和妈妈,也清楚一旦自己在这些人面前露出受挫的表情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洋洋,于是他紧紧咬着牙,不管他们说的话有多么难听,他都绝对不能显露出一点点被打击到的模样。

“这孩子真是的,老是这么板着一张脸,真不像是我们李家的孩子。”姑姑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减淡了,眼底露出嫌弃的神色。

“他原本就不是姓李的,你也就别为难人家了。”小叔只会在针对李海风母子的时候与他的姐姐站在同一战线。

“够了。”还是大伯挺身而出,“别在小孩子面前说这些话。”他丢了个眼神给李海风,让他快点离开。大伯个性软弱,早些年受不了李老爷子的铁血教育,毅然离家出走,却因为自己没有多大本事,还得偷偷问家里拿钱,现在这时候回来,家族里的人对他大多也评价不好。虽然不能说大伯对李海风母子有多么好,但在李家里面也算是比较亲切的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另一队医疗人员从大伯他们来的那一头走廊上冲过来。病床的滑轮摩擦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的医护人员大声叫喊“让开让开”。

病床被推进李老爷子的病房,没过一会儿,李老爷子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姑姑和小叔紧张得不得了,抓着一个医生问道:“我爸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急得满头是汗,快声说着:“病情忽然恶化,情况危急,得马上做手术。”

姑姑和小叔依旧抓着医生不放,接二连三地问:“危急是什么情况?”“救回来几率大不大?”“这情况是不是要发病危通知书了?”

医生急得都跳脚了,可姑姑和小叔似乎非得要对方说个清楚明白,大伯看不下去上去把他们分开,却又被姑姑和小叔指着鼻子骂他根本不关心父亲。李海风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出闹剧,姑姑和小叔关心爷爷吗?当然了,他们关心他什么时候死,才好继承遗产!

李老爷子的病来得突然,这之前他叫来了律师准备修改遗嘱,打算重新分配遗产。老爷子自己找的律师口风严密,姑姑和小叔两人想尽了法子旁敲侧击,都没打探出什么消息,李海风知道他们最后收买了律师事务所里一个小助理,想方设法要知道老爷子准备如何修改遗嘱,后来得知老爷子是要减少留给几个亲生儿女的财产。

所以姑姑和小叔自然不希望老爷子情况好转,按照原本的遗嘱他们能拿到的都不少,大伯肯定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不过他们同时也对李海风与他妈妈也能分到遗产十分不满。

爷爷被送去急救,三人还争论不休。李海风不想继续看着姑姑和小叔令人生厌的脸,他离开被李家单独包下的这一层,来到医院的庭院里透透气。

李海风不希望爷爷死去,他希望爷爷能长命百岁!要说在继父因为意外不幸去世后,李家还有人平等对待他与母亲的,反倒是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爷爷。

正午艳阳高照,树叶在阳光下油亮透绿,耳边是夏蝉鸣叫,四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甚至连只能活一个夏季的虫子都要比李老爷子来得精神奕奕,李海风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现在的处境也很不妙,即便按照李老爷子原本的遗嘱,他跟母亲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遗产,可是不甘心的姑姑和小叔,还有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旁系亲属,肯定会用各种手段把自己与妈妈榨干后赶出李家。

那时候他要怎么活下去?他还是个学生,母亲身体也不好,嫁到李家之后也多年不工作了。爷爷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还是挺喜欢李海风的,他总说他有着“狼崽子一样”的目光,恰似李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所以对他与母亲关照甚多。

“起死回生……不,这不过是神话故事罢了。”李海风刚冒出一个想法,立刻就被自己摇着头否定了。他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

“起死回生乃逆天而行,不可为之。”冷不防,树阴底下传来一个声音,“不过让濒死之人得以续命,却并不是全无办法。”

在大树的阴影下,一个男人如同从树影里走出来一般,他穿着层层叠叠的古代服饰,正午炙热的气温里,却连一滴汗都没有。李海风因为突然出现的古怪家伙警惕地后退几步,那人脸上垂着一层面纱,隐约可见带笑的嘴角,他双手缠满绷带,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

箱子上仿佛有着什么图案,被掩盖在斑驳的树荫之下,李海风眯着眼也看不真切。

李海风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可直觉知道这个男人绝非善类。他知道自己应该转身就走,不要与他扯上丝毫关系,可是男人说的话,却又让他动弹不得。

“你说……能让濒死的人恢复健康?无论多重的病都可以?”李海风终究还是问了。

“你听说过‘树之心’吗?”男人以带着笑的声音,如此询问。

2

树长千年便会有心,将心剜之,生咽服下,可获得树木的生命力,虽不至于长生不死,可也能延年益寿,若是濒死之人食用树之心,便可将此人性命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

李海风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可是爷爷的病已经被现代医术宣布毫无治愈希望,他只好孤注一掷,来到眼前这个毫无特色、人口稀少的小镇。从摇摇晃晃的长途车上下来,看到的是这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小村落,所谓的长途汽车站也不过是个简陋的棚子。

李海风背着背包从车上下来,就被这淳朴的风景吓了一跳。就连汽车司机仿佛都不愿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多待一秒,油门一踩,那辆脏兮兮的长途车绝尘而去,留下一屁股滚滚烟尘,呛得李海风咳嗽起来。

跟他一样咳个不停的还有一名少年,比李海风要小个一两岁,头发短短的显得很爽利,眼睛圆溜溜的,让他看起来宛如小狗般讨人喜欢。他也背着一个背包,感觉也是趁着难得的小连休独自出来旅行的。

李海风早就注意到他了,在车上的时候他便装作不经意地跟对方说过几句话,现在很自然地迎上去说道:“这么巧,你原来也是要到这里来吗?”

少年眨眨眼,对于有个能说上话的同伴也挺高兴的,连连点头:“是啊!没想到除了我还有人会来这种地方啊!”他伸出手来,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叫荣光,你呢?”

李海风报上自己的名字,两人就算是认识了。因为要到村里去也只有一条路,自然而然两人便一起走了,李海风好奇地问:“你来这里是旅行的吗?”

“唔,算是吧。”荣光含糊地应道,“你呢?”

“我喜欢摄影,大城市啊、文艺小镇之类的地方都看腻了,听说这里挺不错的。”李海风说,这当然是假话,他来这个地方另有目的。他问道:“听说这里有一株古树,非常独特,你知道吗?”

“啊?哦,嗯……稍微,听说过吧。”荣光抓了抓耳垂,他是个不会说谎的人,李海风一看就知道了。

“很有名哦,听说那棵树长了一千年以上了。”李海风继续说,一边留意观察荣光的神情,“我在网上看过一些传闻,那棵古树是守护这个村庄的神木,有人说那棵树会化作人形,偷偷到村里玩耍,不知道我们会不会遇见呢?”

“哈哈哈,不可能的啦,说好了建国之后不许成精的嘛。”荣光干巴巴地笑起来,眼睛总看着一个地方,好像在跟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互瞪。

从简陋的车站到村口,沿着一条小溪一直走便能到小镇。凹凸不平的泥地走着走着就出现了铺着青石板的小路,一路上走来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即使在艳阳天下走,也不觉得炙热难受,反倒有一丝丝的清凉。偶尔还有人赶着牛车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一群放牧的羊,羊儿懒洋洋地在溪边吃草,无论是赶牛车还是放羊的人,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家,看到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时,还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

村口的地方拉起了红布的横幅,上面写了一些宣传用语,什么“发展淳朴美丽乡村”“清幽消暑度假计划”“大力建造森林度假基地”之类的口号,只可惜一看就知道收效平平。

明明是珍贵的小长假,但是来这里观光的人大概就只有李海风与荣光,甚至连旅馆都不用提前预定,两人在村里绕了一圈,找了个客栈住下。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村里本来就不大,听老板说原本还有几家小客栈的,可是由于一直没什么生意,纷纷关门大吉了。

他们现在住下的客栈,也是因为老板夫妻原本就住在这个大院落里,儿子们纷纷到城里打工,谁也不愿意回来,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干脆改成了小客栈,有没有客人都是空置着的,偶尔遇到一两个像李海风与荣光这样的客人,便算是聊胜于无。

老板也是这里的村长,鼓励大力发展观光和旅游业务的正是他,这也是客栈能坚持下来的另一个原因。老板娘给李海风和荣光泡了茶,庭院里摆着一张小茶几,老板好不容易逮到活人,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我们这里真的很好的,你看空气多好,溪水清澈,无污染!晚上给你做个蒸鱼尝尝,一点儿都不腥,还有那鸡,都是我们放养着的,肉质鲜美!保准你们说好吃!回去之后,千万要记得跟你们朋友多多推广,让大伙儿一块儿来这里玩啊!”

老板兼老村长的老人眉飞色舞地给他们介绍村庄,只可惜来来去去也就是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几个优点,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让人非来一趟不可的卖点。

李海风忍不住主动问:“你们这里好像有一棵上千年的古树吧?我还挺有兴趣的,请问是在哪里呢?”

老村长眯着眼想了半天,仿佛是第一次听到,果然,想了好一会儿,老村长还是摇摇头道:“这……你要让我说,这里的树几乎都比我年纪还大呐!千年的古树,怕是长在那山里头吧!”

老人站起来,把他们带到客栈门外,遥遥一指。沿着门外的石板路往上看,有一座巍巍青山,山顶罩着云团,阳光一照,云影变换,落在青山上,仿佛是天上仙人们翩翩起舞的身影投影在山上。

“我听我太爷爷说,那山上有一个巨大的石窟,以前菩萨住在里面,石窟里留下了壁画和佛像。我倒是想过要是能找到,可不就是极好的观光点吗?可是我年轻时跟朋友们去找了好久,后来又领着城里找来的专家团队,又是找了好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所以我们村啊,也就这样子了。”老人说着,缓缓垂下手臂,长叹一声。

“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到山脚下看看,可是别走进去,天黑之前记得回来哈,我让老婆子给你们把鸡炖上。你们年轻人也不喜欢佛像啊什么的,不如吃点山珍野味来得过瘾,吃了喜欢可别忘了回去跟朋友们说说哈!”老村长强打起精神,挪着脚步回屋里了。

李海风拿起相机要在村里游览一番,荣光却说有点累了要在房间里休息,李海风也没有勉强他。他带着相机走出门,却没有走远,只是在门外待了一会儿就折返回客栈内,村长那对老夫妻在厨房忙活,也没有留意到他的行动。

李海风躲在荣光房间外,头顶便是半开的窗户,他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荣光自言自语地说:“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可是就连老村长都说不知道那千年古树诶……你该不会是搞错了吧?呃,不要生气嘛,我没说你骗人吧……啊,好了好了,我们晚上再去看看吧。”

虽然从头到尾只有荣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可李海风感觉他在跟其他人在对话,这里头信号不好,也不像是在打电话。

李海风心里有了打算,他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这里的房子是白墙黛瓦,如墨意悠远的山水画作,到处可见有一定年岁的树木,四处葱葱郁郁,村外的溪流哗啦啦地流进村内,流淌在不知道多少年前挖好的渠道里,清越的水声在村里回响着,确实是风景别致的清幽之所。

可是光有这些是不够的,村里甚至连学龄前的孩童都不多见,基本上都是老人,如同村长所说的,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待在这么乏味无趣的地方,都纷纷离开了。

李海风拍了一些照片,他并不是真的对摄影有兴趣,只是拿这作为借口,那自然还是得把戏做足了。待到天色稍晚,他回到客栈,已经闻到鸡汤香喷喷的味道。李海风想起妈妈以前熬的鸡汤,那时候妈妈还没有认识他后来的继父,母子俩住在一厅一室的小房子里,熬鸡汤的时候,香气会盈满整个房子。

后来他们搬到了李家的大房子里,妈妈也不用自己熬汤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佣人代劳,那股怀念的味道离他远去,却没想到在这么个破落的小村庄里,又被重新勾起。

“喂!不许偷吃!”角落里传来荣光的声音,好像在责骂谁。可是这里不就只有自己与他两名住客吗?李海风悄悄靠近,看到厨房外荣光好像在跟一团空气进行搏斗,在什么都没有的天井里跟跳舞似的扭来扭去,嘴里骂道:“你这馋嘴狐狸!”

李海风轻轻咳嗽一声,荣光连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慢悠悠走出来的李海风,表情僵硬地打招呼。走了几步,李海风感到有个东西从他脚边跑过,感觉毛茸茸的……像是某种动物。

李海风按捺着心里的疑惑,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与荣光一起等待晚上。晚饭估计对于老村长一家来说已经十分丰盛,只是再好的农家菜还是农家菜,虽然味道鲜香,却也实在谈不上精致。

不愧是只有老年人的村子,不到九点,几乎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睡觉,老村长夫妻也不例外。李海风洗了澡出来,看见荣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开阔的天井里,仰着脖子看天。

李海风下意识地跟着抬头一看,只见漫天繁星,星子多得仿佛要把整个夜空拽下地面,无数的星星汇聚成巨大的光之河流,奔涌在漆黑的夜空之上,令人叹为观止。

“在城市里就看不见呢。”荣光蓦然开口,“想想也有点可惜,真希望叫上大家一起来看。”

“你这么说老板会很高兴的。”李海风说,“可是,路途遥远,网络信号差,也没什么可玩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来吧。”

“不是啊,你不是来了吗?这样也就够了,毕竟星空不是为了得到赞美所以才这么美丽的啊!”荣光把目光转向他,那清亮的眼神看得李海风很不自在,他心虚地把目光移开了。

“这么说来,你不也是吗?”李海风说,“我们都很走运呢。”

“我才不是呢,我是有目的才来的,我来找一个人……”荣光很小声地说,如果在城市里或者发达的村庄,这样的音量是会被其他声音盖过去的,可是在这里,李海风就听得一清二楚。

可他还是假装没有听见,转身要回房间去了,不忘提醒荣光:“这时候在村里也不算早了,你也早点睡吧,我看全村人就只有我俩没睡觉了。”

说完,他回到自己房间,却是换上了方便活动的外出服,然后屏息等待。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他听见有人解开院落大门的锁,他把门打开一道缝隙,只见荣光背着个背包,鬼鬼祟祟地出门去了。

李海风等的就是这一刻,待荣光出去了之后,也紧紧跟了上去。他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里面有一个药囊,是之前医院遇见的怪人给他的,让他务必随身携带,说是自有妙用。

3

月亮悬挂在青山一侧,仿佛是从山里升起似的。淡淡的月光照着青石板路,走在前方的荣光身影投影在地面上,李海风跟在他身后,有一种他们正沿着一条银光闪闪的小路,要走到月亮上面去的错觉。

正如李海风所料,荣光是要进山,山里的路对于村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来说都是极为复杂的,但荣光好像并不在意。他身边还多了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狐狸跟在荣光身边跳来跳去的,一开始李海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又看到荣光真的在跟狐狸说话,看来这狐狸早就在了,只是白天的时候他并没有看见。

月夜仿佛有不可言喻的魔力,它赋予了李海风奇妙的能力,让他看到了平日里看不见的东西。他还听见溪水里传来几声少女的娇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曼妙的身影飞快地钻进水里,说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他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幻境,一个在此复活的神话世界。

但李海风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没有被其他的东西分散注意力,一直很小心地跟着荣光。荣光走近山林里,也没看见他拿出什么照明工具,只是伸手在黑暗中停了一会儿。

点点荧光在草木中亮起,森林仿佛成了另一个星空,那些闪动的“星星”宛如风中的棉絮般飘荡起来,汇聚到荣光的手心上。

李海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山林里的萤火虫聚在荣光手上,成了天然的照明,萤火的光与刺目的灯光不可比,那由不可思议的生物焕发出来的光亮柔和动人,把漆黑的山林都照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萤火虫自觉地排成队伍,在头顶上方漂浮着,一直往山林深处延伸,仿佛在指明方向。李海风跟着荣光在山林里走动,感觉异常轻松,好像树木都会为他分开,露出前进的通道。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座嶙峋的山出现在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山洞,这便是老村长今天早上说过的那个怎么都找不到的奇怪洞窟!

李海风看着荣光走到洞窟里,然而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不是萤火虫那点点荧光能照亮的。李海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着进去,然而里面却与他想象的不一样,山壁上长着一种会发光的苔藓,数量之多简直不可思议,把整个山洞照得亮堂堂的。

墙壁上确实绘画着壁画,因为一直被保存在山洞深处,色彩依旧艳丽。墙壁上还雕刻着佛像,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怒目圆瞪,有的表情悲戚……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的佛像,或许上千,或许上万,均是表情各异,栩栩如生。

李海风边走边看,一不小心就跟丢了荣光。不过这里只有一条路,他感到前面吹来阵阵凉风,便知道前方一定有出口。

果然,又走了一小段路,李海风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这是一个天然的山谷,在谷底正中央有一棵前所未见的参天大树,树冠茂密,枝丫无限延伸,几乎长到山谷之外去。月亮正好走到了山谷上方,月光正好笼罩着这棵威严的古树,它的姿态就像一个正舒展柔软四肢的舞姬,把双手伸入空中,恣意地延展。

一瞬间,李海风觉得这棵树正在舞蹈,在朦胧月色下,跳一支千年的舞蹈。

山谷底下遍布着这棵树的根部,它最细的树根都要比李海风的腰粗上一圈,粗壮的树根宛如沉睡的蛇群蛰伏在地面上,看起来有些阴森可怖。连绵的树根组成了一座诡异的迷宫,李海风在树根与地面构成的曲折小道里走来走去,却发现怎么都看不到荣光的身影了。

不过既然已经来到此处,对于李海风而言已经足够了,他抬头看着在月光下闪耀着白银光泽的茂密树冠,那里就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地。他自然不是来这里观光的,在医院遇到的一个奇怪男子告诉他关于“树之心”的秘密,一开始他只是半信半疑来这里碰运气,可是现在他相信那个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只要拿到树之心,他就能把爷爷治好了!

那个怪人还指点他要找到这个叫荣光的少年,便能找到千年古树,开始他还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个叫荣光的笨小子,看来也不是普通人。

来到千年古树之下,李海风才真正感觉到这棵树到底有多巨大,沿着它的树干往上爬,仿佛能爬到天上去,堪比一座摩天大楼,若是把树干挖空,住进几十个人也绰绰有余。

李海风失神地惊叹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的目的是要找到树之心,可是树之心在哪里呢?那个戴着面纱、背着一个大箱子的奇怪男子只说了树之心在树上,可却没有告诉他具体的位置,若是要爬到树顶上去,那即使他来到了古树跟前,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李海风绕着古树走,一边在树干上四处摸索,又拿出那个药囊凑近树干上,却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走了好一会儿,他自己都有些头晕眼花了,却还是一无所获。这棵树是大,可是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植物不是动物,鬼才知道一棵树的心脏长在哪里。

不知道今天爷爷的情况怎样了,早些时候还有信号给妈妈打了电话,说爷爷上次抢救过来后到现在依然昏迷,姑姑和小叔他们已经开始跟医生探讨起安乐死的可能性,再这么下去……

姑姑和小叔刻薄的语气在脑海中隐约浮现,还有那些丝毫不掩饰轻蔑眼神的亲戚,还有大伯软弱无奈的唉声叹气……让李海风越想越是心烦气躁,他气愤地把药囊往树根上一扔,对着树干底部一轮狂踢,又觉得不解气,用尽了力气地捶打树干,好像根本不觉得痛。

然而这不过是蜉蝣撼大树,大树分毫不动,而李海风已经累得只能瘫坐在树根上。狂暴的发泄过后,随之而来是对自己无能改变现状的空虚和绝望,他抱着脑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与妈妈在阵阵恶毒的嘲笑声中,被赶出李家的大门。

“树之心……如果没有树之心……”李海风绝望地喃喃自语。

突然,上方的树冠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还传来了“嗷嗷”的小动物叫声,李海风以为听错了,但那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响起,并且越来越清晰了。他纳闷地抬头一看,从天而降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直接摔在他脸上。